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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 Act 11.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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杯面。

兩碗。

目光在杯面和劍子之間逡巡三圈,龍宿終於絕望地問:“這就是你的宵夜?”

“當然。”劍子仙跡難得一臉不想吃你就歇著的霸王表情,時鐘過午夜,還要給這位任性公子準備夜宵。能拿得出這樣的表情,已經算是修養極限。

看劍子準備去倒開水泡面,龍宿哭笑不得地攔住:“吃杯面就罷了,最少也要煮一下吧?”

劍子的目光也在杯面和龍宿之間逡巡三圈,問:“杯面也需要煮?”

疏樓龍宿心底一直有個小小的惡趣味念頭:想看看始終從從容容的劍子仙跡動搖的模樣,但他怎麽也沒想到,願望的滿足來得如此容易,又如此的讓人無語——

直接拿過杯面走進廚房,龍宿隨手找了個幹凈鍋子接好水,把面餅丟進去上竈煮起來。轉身打開冰箱想看看有什麽能下鍋的材料,卻被裏頭密密麻麻的杯面驚得呆了一呆。劍子和龍宿對視片刻,難得臉上一紅:“咳,最下格有火腿腸和洗好的生菜。”

眉毛挑了挑,龍宿也難得地沒口出嘲諷,只默默又拿出兩個雞蛋。手勢熟練地打蛋花湯,削火腿腸,調味起鍋,不一會兒,兩碗熱騰騰的泡面被撈起上桌。此時,劍子看龍宿的目光裏只剩下赤裸裸的震撼。

兩人坐在桌前,劍子遲疑地挑了幾根面入口,忍不住啊了一聲,不好意思地看龍宿一眼,長舒口氣:“沒想到龍宿你竟然會下廚……而且還做得這麽好吃……”

我也沒想到一個獨自生活的人,竟然連杯面都不會煮!這番心悅誠服,龍宿實在不想領受:“算來尚是好友首次對我真心稱讚吧,難得,難得啊!可嘆,可嘆啊~”

……好大一股怨氣。

劍子差點被噎到,吃人嘴軟,不敢繼續接口下去。秉持裝聾作啞乃清靜無為最高境界的原則,只管埋頭大吃,邊吃邊從味蕾升華對龍宿的敬意。

這人一慣性地裝傻,龍宿就更想開口刺他。話到嘴邊轉了幾轉,看劍子吃著最最簡陋的煮杯面,一臉的感動滿足,再想起杯面疊放的冰箱。那股不平氣變得極淡,又一點點咽了回去,心中嘆了一聲,臉上露出絲笑意。

餐桌不大,兩個大男人對面一坐,低頭就只剩半臂距離。這麽頭碰頭地吃了半晌,也沒開口說話,他倆相處,哪一次不是詞鋒尖銳步步為營。頭一回這樣默默相對,面吃到最後,空氣裏倒飄蕩著些許罕見的寧和。

熱騰騰的面下去,劍子緊張的頭痛好了些,臉色也由青轉白,攔住要拾碗的龍宿:“我來收拾。時間不早了,你去睡吧。”

床上已經放好了兩床被子,龍宿撿了自己睡慣的左首躺下,床頭櫃上堆著兩三本書。他隨手打開臺燈拿起本書正翻著。廚房裏水聲鍋碗聲響了一會兒,劍子擦著手進來,順手關掉房門準備上床。

雖說是雙人床,睡上兩個身高過一米八的男人加兩床被子,立刻顯出了拮據。劍子坐在床邊估摸著真要躺上去估計翻個身都困難,正要去拿枕頭換邊,龍宿已經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:“唉,正該抵足而眠,才顯得你我親密無間啊。”

今天最後的氣力也被煮杯面耗盡,實在不易爭執睡哪頭這種小事。劍子松了手,多少還是有幾分歉意的,怎樣說也是為了送自己回家才搞成這樣,雪白的睫毛一闔:“陋室窄榻,潛龍難伏,龍宿,委屈你了。”

“這話就見外了。”這個開場如此耳熟,劍子忍不住打了個寒戰。沒想到龍宿竟然閉口不說往常的肉麻話,只是在斜靠床頭看他合衣上床,笑得華彩流溢,眉眼如畫不可方物,足可電暈一票男女。可惜劍子實在累到懶得擡眼看他,靠上枕頭手一伸:“遞本書來。”

“哪本?”

“最薄那本。”

龍宿一抽,竟是本《梵綱經》,遞過去順便問了聲:“你也習慣睡前看書?”

“師…老師教的,再忙也別忘記睡前看幾頁書,如你所說,人生在世還得多聽多看多學。”劍子接過書,註意到龍宿手裏的書:“這本是硬漢派小說,你要不喜歡這種故事,書架上還有其他的。”

既然有心掩飾,龍宿也不著意追究他一時失語,目光順勢掃了眼書架,忽然咦了一聲。他本身也是偵破推理小說的愛好者,又懂得幾門外語,早些年入迷時很是搜集過一陣,剛進門看到書架就覺得異樣,現在才註意到裏頭的玄機。唇角微揚,龍宿自語:“有趣,連科幻偵破都看的推理迷,書架上卻沒幾本日本推理。”

琥珀色的眼中光華流轉,劍子只淡淡回答:“我不太喜歡。”

再瀏覽了下書的名字,他開始了然:“不喜歡新本格派推理?但你又有森博嗣的小說……《全部成為F》……因為和程序有關?可惜,”龍宿笑了笑:“十年前的程序常識,對現今的你我止一笑談,‘時代感’倒真是一把鋒利的雙刃劍。”

這句話讓劍子饒有興味地闔上書,他側過頭,忽覺和龍宿只有半臂之隔,差些就要耳鬢廝磨。近距離間氣息交錯,那張俊美的臉孔驀然生疏許多,劍子皺眉,稍後移些許,才說:“倘若我沒猜錯,華麗無雙的疏樓龍宿,想必喜歡華麗無雙犯罪之故事。”

龍宿哈哈笑了兩聲:“知我者劍子。人之生命有如螢火,瞬息閃耀,不刻雕敝。而智慧與殺戮,正是人類不可避免的原罪,雖惡之花,亦不減絢爛淒美,喜愛華麗的我怎能錯過。”

明明是愛刺激,偏偏能掰出一堆詞句考究的歪理來,還堂皇得難以反駁。劍子歪著頭,聽龍宿說“原罪”,忍不住就要損他兩句:“子不語怪力亂神。”

“哎,西學東漸,何必執著體用之分。”龍宿話風一轉:“我這裏‘附會’,你就來個‘穿鑿’,好友諒必尚有高論,我洗耳恭聽。”

“淺見不如龍宿之華麗,只怕難入尊耳。”

“劍子,偽言謙退是大奸,戒之慎之。”

見龍宿堅持如斯,劍子眉眼下闔,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,濃濃的睡意被這人全攪和沒了。打定主意,明天遲到的帳絕對要算在這尾深夜一點擾民休息的活龍身上,他想了想,開口:“……我不喜歡……無所不用其極地思考,怎樣才能把人高明地殺死這種小說。”

長眉一挑,龍宿也不忙著發問,靜靜聽劍子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裏響起。折騰了一天,嗓子比平時低啞許多,縈繞在耳畔恍如私語。

“本格派也好,新本格派也好,希望逃脫罪責是人的本能,從福爾摩斯開始的偵破小說,就是讀者和偵探們破除謎團的本能與之鬥爭的故事。小說是戲劇,但犯罪不是戲劇,小說人物是虛假的,但人性不是虛假的。密室、孤島、慘案、預告……所謂‘本格’概念的過分偏狹,只加強了對寫作者智能的炫技,到了這一步,犯罪再沒有人性,只餘卑猥。”

把他的話咀嚼幾遍,龍宿頗不讚同地搖頭,一針見血地評論:“偏見。”

“正解。”劍子不以為意。

龍宿反應機敏無比,立刻明了:“看來,我不是這樣說你的第一人。”

劍子笑而不答,回了一槍:“頑愚如我,正待好友驚世大論點撥啊。”

咳……引火終於燒身,龍宿差點嗆到。以他的急智才學,七步成詩十步成文本來不是難事,正在沈思,突然見到劍子白羽般的長睫包裹中,漆黑無際裏一點靈光溫潤如玉,定定望住了自己。

嘴角一彎,龍宿苦笑著服了軟:“小說者,稗官野言,狂夫巷議,聖人以為小道,君子可觀而不可以致遠。我看這些小說遠沒有你入心,妄談不免惹人笑話。”

認識這麽久,難得他肯主動讓上半步,劍子也不故意進逼,倒是想起個老問題:“龍宿,一直想問了,你是師從儒學?”雖則龍宿學識淵博,諸子百家都有涉獵,兩人談話下來,劍子卻始終覺得他還是更以儒學為尊,行為法度禮數嚴格,不經意處自有股尋常人學也學不來的大家學養之氣。

“是啊,”龍宿半真半假嘆口氣:“亂世之末,治世之師,我這滿肚子的不合時宜,倒讓無為而治的好友見笑了。”

這人顧盼神飛,不可一世,哪裏有半點不合時宜的自覺。龍宿一得意,劍子就想刺他,故意繞開話頭:“華麗無雙的龍宿與齊魯村語的組合,想來確實值得一哂。”

儒學以孔聖人尊,孔子出身魯國(今山東省境內),疏樓家祖籍也在該處,後來雖然戰亂兵燹,家世流離,卻一直把家鄉話存留了下來。經過疏樓家與其他儒學大師的數代修正,以天下至聖“臨、容、執、敬、別”五德為律,最後形成了如今國學界與進修儒學之人公認的雅言“儒音”。其中種種變化覆雜不為外人所道,乍一聽還真和山東方言相似,這也是龍宿不輕易在人前口出儒音的緣故。

這句話正好損到痛處,刺得龍宿忍不住橫了他一眼,果然見到有人已經擺出一零一副柔順安然的表情,淡定無辜到了極點,華麗的眼風堪堪從頂心高空掠過。疏樓龍宿豈是輕易嘲弄得了的人,翻開腹稿中劍子仙跡的話柄一二三四五六條,檢點兩遍以後,龍宿忽地蹙眉,無聲一笑。

劍子久不見龍宿反擊,雖然有些疑慮,倒沒精力多想。說話間兩人已經在床上磨了近一個小時,差不多把那碗杯面的熱量耗盡,劍子上眼皮碰下眼皮,龍宿視而不見,故意繼續逗他說話。說著說著,劍子已經前言不搭後語,一個話頭沒接上,就滑到枕頭上尋周公去也。

龍宿終於玩夠了,也不忍真的吵到他,回手把燈扭暗,燈頭也轉朝外間,開始翻起手裏的小說來。疏樓家奉行君子好學不倦的座右銘,從小就要後輩們養成每日讀一書的習慣,無奈俗世事務繁雜,入世的子弟們能貫徹經年的寥寥無幾,龍宿就是這個極少數的其中之一。

動心忍性,本來就是絕大多數世人都做不到的事,但疏樓龍宿能。

就像他的一貫主張:

——來日方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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